論死後的生命

by呂應鐘


 
 

      雖然迄今未能證實靈魂在死後仍然存在[1],但是社會上許多不容忽視的各種靈魂經歷卻值得令我們加以思考。榮格也有此種經驗,有一次他夢到一個猝死的朋友來找他並帶他到死者家裡,告訴他一本榮格從不知道的書,而隔日榮格到他家,真的找到了這本書(Jung, 劉國彬等譯, 2001:389)。

不過榮格不認為死後世界是美好的,在三維空間中生活的靈魂在達到某種理解程度時,即不具意義的消失或是佛教所稱的涅槃,但如果需要被安置,那麼靈魂會再次掉入慾望之中再次投生,榮格認為造成轉生的一定是追求理解的強烈慾望所致。

榮格曾做了兩個顛倒意識及無意識之間關係的夢(Jung, 劉國彬等譯, 2001:400),無意識的形象不是由意識所產生,它的完整性是所有物質和心靈事件的真正精神導師。人的最大限制就是自體,只有當我們與極限連結時才能感知無限。

榮格說他親身經歷過詭異門鈴事件,那是在一九一六年的某個星期天下午,當他和女兒坐在位於Seestrasse家中的客廳時:(Jung, 劉國彬等譯, 2001:250-252)

 

門鈴響了起來,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兩個女傭都在廚房裡。從廚房可以看到大門外空曠的場地。大家起身去看誰按門鈴,卻一人影也沒有。我當時坐在門旁,不但聽到鈴聲,還看到鈴在動。所有人目瞪口呆地互望。當時的氣氛十分沈悶,然後,我意識到發生事情了:彷彿有一大群人進到屋子裡,全都是鬼,密密麻麻地一直塞到門口,空氣沈悶得使人快喘不過氣來了。我抖個不停,心裡疑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然後,它們齊聲喊叫起來:「我們是從耶路撒冷回來的,我們在那裡找不到要找的東西。」

之後,其餘的話從我筆下流洩而出,經過三個晚上,這篇東西完成了。我一拿起筆來,這群鬼便煙消雲散。房間變得安靜,空氣也清新了。鬧鬼的事至此結束。

這一體驗該以它原來的樣子,或是看來應是如何的情形來看待,它與我當時的思想狀態有關,有利於靈學現象。它是一個無意識的世界,其怪癖的氣氛使我認識到它就是一種原型的引導力量。

當然了,理智往往自稱對這種事情擁有某種科學和物理的知識,或是把整個事情歸納於違反科學法則。但是,要是這些法則不是偶爾被違反,這個世界將會多麼沈悶啊!

就在這次體驗前不久,我記下我的靈魂從身上飛出去的幻想。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事件:靈魂,即阿尼瑪,確立了與無意識的關係。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對死去的人類的一種關係,因為無意識對應於死者的神話世界,對應於先人的世界。

 

他在那三個晚上有如神助寫下更多的內容:(劉耀中, 1995

 

哈肯( Harken)說:彼等聽著,我從虛無開始。虛無即是盈滿。在無限宇宙中,盈滿即是虛無。虛無既是空虛又是盈滿。你也許會把虛無說成其他事物,例如說它是白或黑,或說它非此是彼。一種無限而永恆的事物不具有品性(qualities),因為它具有一切品性。這樣的虛無我們稱為Pleroma

 

Pleroma是希臘語,表示「豐盛」的意思,上述這段話語和佛教的「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完全相同,此字又代表雙重意義:內與外(within and without)。

這就是榮格在被公元二世紀諾智教派大師巴西里德斯(Basilides)親自神傳的方式下,寫出諾智教派的著名文獻《向死者七次佈道( Seven Sermons to the Dead)》,這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是榮格進入無意識領域的記錄。這本書是從心靈的原型領域傳遞給榮格的訊息,以佈道的形式來為二十世紀的人們指點迷津,其中已包含了榮格心理學的基本原則,表現了榮格對人類靈魂狀況的深切關懷。(Hannah, 李亦雄譯, 1998:88)

這是榮格著名的「超驗」,在此狀況下,知識不再有分哲學的或心理學的;它是無法描述、超越語言和思想的直觀,是對空、神秘、自性的體驗,是人與上帝合一的體驗。(Moacanin, 江亦麗等譯, 1999:118

    榮格在他的許多著作中以不同的方式談到這種體驗。《向死者七次佈道》是在榮格與無意識對峙的時期寫成的,此書充滿悖論,簡明而非凡,顯然使人聯想起佛教思想。實際上,它重覆使用了《心經》的警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或者說它重覆了《入楞伽經》的陳述:「空即是色……空遍滿色故,色即是空。」

    現在,讓我們來聽聽榮格的論述:Jung, 1961:379

 

空與實相同,在無限充實中的正是虛空。空既是虛空的,又是充實的……無限和永恆的事物沒有屬性,因為它具有所有的屬性。

 

靈魂是不受時間空間限制的能量。今天,現代物理學的發現揭示了一種根本的世界觀:宇宙是一個統一的整體,萬事萬物互相聯繫,互相滲透。(Capra , 1975:99)集體無意識是非二元性當道的精神區域,但它和「空」一樣包含若無限潛能的原則。因此,榮格認為,它是宇宙原則在精神上的反映。

Cavendish (1974) 編的一部辭典裡提及《向死者七次佈道》時說:

 

榮格經常抱怨他的批評者們將他視為宗教神秘主義者而非科學的心理學家。其實他二者皆是。他的手指上戴著一個諾斯替指環。.…‥在他獨立於佛洛伊德的研究工作之始所寫的非凡著作《向死者七次佈道》裡,這位心理學家以純粹諾斯替教的措辭,宣告了靈魂的命運。

 

在這次靈體造訪事件之前,榮格已對諾智教派的教義非常感興趣,而且已經閱讀許多古代諾智教派文獻的斷簡殘篇,所以這個背景與他此次在客廳與書齋中的靈視經驗有許多關聯,是毫無疑問的。雖然它是以宏偉的宗教文獻形式呈現,不過也是富有高度想像力與創造力的新工作,而且它是從榮格自己的心靈深處流暢自發的浮現出來的。

  諾智教派受伊朗二元論的影響,持著二元論的世界觀,認為存在著兩個世界:精神世界和物質世界。

精神世界是至高神的湧出物所充滿,至高神難以表述,它是心靈(nous)、生命(zoe)和光(Phos)。那些湧出物叫「移湧(aion)」,其中有一最大的移湧稱為「範型人」(proto anthropos),它即是人類靈魂之源,人的靈魂具有神性,是神的火花。人也分三部分:肉體的(physical)、靈魂的(psychic)和精神的(pneumatic)[2]

    而物質世界(Phusis)並非至高神所創,是劣神(demiurge,巨匠造物主)創造的。這位造物主邪惡又無知,幾等於撒旦。物質世界是膺品和幻覺,它是人的肉體之源,但也是靈魂的牢房、地獄和陷阱。

    一九四五年,在埃及出土了諾智教派的經典,這些經典藏在一個缸裡,共十三部經書,其中十一部有皮面包裝,沒有裝訂的部分散失很多。出土的經典是用埃及土語Coptic文寫的,它是從希臘文轉譯過來的。據學者推斷,這些經典可能是羅馬皇帝Theodosius一世焚書時,僧侶藏起來給後人閱讀的。七八年,它們已被全部譯成英文,書名為《Nag Hammad Library》。

諾智教派的僧侶生活、風俗和世界觀,都與佛教信仰有極大的相似。他們認為耶穌是救世主,但是人類必須要有一種靈知、一種神祕的直覺,才能解脫。又認為人類歷史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蛇神代表智者,象徵這種人生觀的是一「咬尾蛇(uroboros)」的符號。(Hannah, 李亦雄譯, 1998:91-93)

    由於在此以前有關諾智教派學說的資料都是其敵人寫的,所以西方學者覺得《諾智教經典》和《死海經典》的發現是上帝特別留下來的寶物。不少學者認為整個世界已經被劣神支配了,唯有把自由的火花保持著,唯我論才有可能存在。無論如何,諾智教經典的發現風靡了西方數十年。

  榮格認為要培養個人內觀的能力,必須體驗大神秘(mysterium magnum)和宇宙的實存,唯有通過與靈魂接觸才能達到此境界。換句話說,靈魂或西藏佛教徒所說的心識就是轉化的工具。

    《西藏度亡經》[3]認為在死後的一剎那間,靈魂能夠獲得解脫。在那一時刻,人達到了意識最微妙的層次,獲得了清淨明澈之心。但是由於人對此一無所知,因而失去利用它來獲得徹悟的機會,反而逐漸下降,倒退到無意識和轉世的世界,再次墜入痛苦的生死輪迴之中。

靈魂在穿越下界的旅途中,會遇到神祗。這些神祗開始時呈現美麗寧靜、和藹可親,後來變得醜陋猙獰、狂怒可怕。《西藏度亡經》教導說:他們只不過是心靈的投影或想像,必須把它們視為虛空的形式和幻覺表象。然後,無明的混亂就會轉化為超驗的智慧。

    榮格認為這本《西藏度亡經》是由無意識的原型內容所引發的,將此書譯成英文的文茲(Evans-Wentz, 1960)也表示按照榮格的觀點,「眾神和靈魂的世界就是我們心中的集體無意識」,這正是筆者在前文所詮釋的原理,而更簡明地用「靈界」來代替「集體無意識」的觀念,就可以完全明瞭榮格的所有理論了。

不可否認的,榮格非常關注他所稱的「所謂神祕現象」,比如鬼魂、幽靈、怪異的幻影和通靈現象,諸如鬼魂附體、桌擊靈、升空漂浮、自動書寫以及與遊魂或魂靈交流的現象。他的博士論文實際上就是一篇研究通靈能力的論文,反映出榮格很早便對靈異事件抱有興趣。(Hopcke, 蔣韜譯, 1997:154-156)

  榮格對於這些神祕現象所抱持的態度由此發展出一套有關這種現象起因的心理學理論。在榮格看來,這些巫師(psychics)雖然表面上是在與人世之外的靈界交流,但是他們實際上只是將自己無意識中強大的情結引導出來而已。榮格認為這些情結便是神祕的魂靈,引起了許多奇異的現象以及人們報告的怪異幻影。

  儘管榮格將這些神異現象的客觀性問題留給後人去證明,他仍然是以一種堅決的理性和心理學立場來對待這種現象。雖然他對於這些現象仍懷有疑慮,但是從未否認它們的心理真實性,且認為這些信仰與幻象便是集體無意識的象徵。

儘管是非理性的,但卻具有無可辯駁的效應,因而決不能予以低估。另外,在其後期提出的同時性理論對於那些非同尋常,似乎是神祕的巧合事件作出了更加主觀的心理學闡釋,但這些現象根本不遵循因果律。

以理性的方式去研究完全是非理性的現象,也許是一項艱辛的事業。對死後世界的研究一直是很多神祕主義思想與實踐的一個特點。(Von Franz 1986; Nichols, 1980) 榮格說:(Jung, 劉國彬等譯, 2001:377

 

關於死後生命的神話或故事的真正含意、故事背後是什麼,我們自然不得而知。我們不能說出,這些故事除了是神人同形的投射,還有什麼價值。我們必須很清楚,超出我們理解範圍之外的事物,我們是不可能去確認的。

我們無法想像由全然不同的法律所維繫的另一個世界,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特殊的世界裡,這個世界形成我們的思想方式,確定我們的基本精神條件。

我們嚴格地受到先天結構的限制,因此,我們的存在和思維把我們束縛於我們的世界。當然,神話人物要求「超越這一切」,而採用合乎科學原則的人則不允許這一切。若訴諸理智,我的神話論述都是無謂的思辯。但對感情而言,這是一種有治療效果、有價值的活動;它賦予存在一種聲音,使我們保有既不想也不必消除它的充分理由。

靈學的觀點是,死者以鬼或他物顯示自己,來傳達大概只有他們自己才理解的事,這是對死後生命頗有價值的科學證明。但是,即使證據充足,問題依然存在:鬼魂或聲音能代表死者嗎?是否只是一種精神投射?這些東西描述的事物是否的確來自死者,或是來自無意識中的知識。

姑且不管這些否定確實性的理性爭辯,我們不應該忘記,對大多數人來說,死後生命還會無限延續,具有重大意義,人們會更明智地生活,感覺更好,更覺心地坦然:人們會有數百年無法測算的時間供自己支配。

 

一九七五年,為紀念榮格一百週年誕辰,許多榮格學者到洛杉磯集會。他們肯定了《向死者七次佈道》的重要性,認為它是榮格潛入無意識所見到的心象和象徵的記錄。也就是說那是榮格經由靈通經驗而得到向死者傳達信息的重要文件,由此亦即說明了死後世界(靈界)與死後生命(靈魂)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

 

註釋:

[1]未能證實並不表示對象不存在,這是極重要的觀念。由於二十世紀的物質思維使人類以為任何事物都要經過物理的方法來證實,才是科學的態度,然而人類精神層次的事物就無法用此種物理方法表達,例如,父母愛子女的程度是無法用物理證明的,但此種愛卻真實地存在。恨也是一樣,失戀的人恨對方,到底有多恨?沒有必要也沒有方法用物理方式來度量。

[2]Pneumatic的希臘文名詞是pneuma,與中國的「氣」的思想一樣。

[3]讀者可以參閱天華出版公司《西藏度亡經》,徐進夫先生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