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華的散文∼

    告別秀姑巒溪

  一輛大型巴士在我窗前二十公尺處倒車,把車屁股朝著我,緩緩地把車身打正,巨大能量的引擎咆哮著,把一股股汽油味的廢氣噴進我房間。我打開音樂,伏案忙著自已的事,對於這樣每四十分鐘便要發生一次的空氣及噪音污染事件,視若無睹,甘之如飴。
  而我竟也這樣,在秀姑巒溪畔的醫務所裡待了一年的時光。醫務所前方正好是客運公車的停車場,我的房間正對著每一輛停車噴煙的屁股,使我早已磨練出在引擎聲裡酣睡的本事。
  半夜裡萬籟俱寂,遠遠一道呼嘯的摩托車聲劃過大地,尖銳地在我耳膜上劃出一道傷口,發痛,我忍不住從床上爬起來,隱隱「砰」地一聲,那摩托車聲戛然而止,我知道,馬上又有急診了--通常是一具撞得血肉模糊、噴著濃重酒氣的肉體,分不清是因碰撞還是酒精而昏迷。
  我從容縫著所有的傷口,連麻醉藥都不上。
  白天七點不到便有門診病人上門。通常是他們的吐痰及咳嗽聲叫我起床。候診室裡人聲沸騰。
  「先生啊,我想要打針,打針好得比較快……」
  「我有發燒,我都是『燒腹內』的……」
  「先生啊,照上次給我的那種一排二十四顆的藥就可以了。」
  「這種病是不是不能吃木瓜、鴨肉……」
  「被刀子割到我就用香煙嚼一嚼蓋上去就好了。」
  「我吃中藥吃了兩千塊,腿不痠了,卻腫得有兩根粗……」
  「開一點青黴素給我好了,我的腿痛一定要吃青黴
素……」
  「大夫,我的糖尿病就是吃這種五葉靈芝吃好的耶……」
  「大夫,我來打點滴。」
  「……」
  在這東海岸的中點,我的病人分佈在長濱和豐濱兩鄉,我所面對的除了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病痛,更大的敵人是愚昧和無知。在許多根深蒂固、牢不可破的錯誤觀念面前,我束手無策。「別可憐我,請教育我。」不錯,這樣的呼聲適用於每一個「落後地區」和「邊陲地帶」,但,弔詭的是這樣的自覺只能來自於教育。
  而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我所能做的不多。
  一年間秀姑巒溪的出海口由無人島的左邊換到右邊。由瑞穗通到長虹橋的公路由開築到正式通車。董先生的花生由於六月三日起即未落一滴雨而全部旱死。唐先生的攝護腺腫大被證實是前列腺癌,吃了女性荷爾蒙而發育起兩隻乳房。患鼻咽癌的金老頭悄悄死在鳳林榮民醫院,那座築在海邊的小茅屋遺囑由各鄰居分走,對面的江媽媽不高興極了,說:「幹嘛遺言把那床棉被給我?他戶頭還有十幾萬的存款哩!」
  附近國小的實習老師在七明份學期結束後,紛紛返家,等待入伍。
  泛舟人潮由五月起便逐日增多,八月溽暑正是高潮。一位七十八歲的老婆婆被人七手八腳送進了醫務所,在翻船時喝下了不少水,結果都喝進肺裡去了。
  而我就要離開這既奇特又平凡,既豐富又單調的地方,回到我熟悉又陌生、埋怨又想念的台北。台北的擁擠、污染,目不暇給的五光十色,超速度的生活節奏,在在令我身心俱疲。但,我還是想念台北。
  或許有一天我也會想念靜浦,想念秀姑巒溪,想念這有無數珊瑚與熱帶魚游動的海岸……當我把書裝箱打包,興起的不是離愁依依。而是無所適從、百般不是的情緒。
  幾位鄰近常來看病的婆婆媽媽商量著要送我一塊匾,問我要題上什麼字比較恰當。「以後要掛在你診所裡的,怎麼可以隨便寫?」她說。
  我覺得好笑,又感激。
  秀姑巒溪的水日益混濁,隨著增多的泛舟人潮和沿岸盜採礦石。「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我始終沒有找到自已心中的福地,永遠流著愛的奶與蜜……人心澆薄並沒有鄉城之別,靜浦逃不了現代文明的侵蝕,秀姑巒溪也逃不了終必被污染的噩運……一個鄉下醫生,似乎什麼也做不了。
  我始終沒有想出,那塊匾上頭應該題些什麼字。

--選自《無醫村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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