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我僅有的憐憫注入人形的皮囊裡
如一種上帝簽名的針劑
許多愛浮起一如泡沫
許多死亡沉澱,一如真實 |
--愛與死的幻想練習
I、邊界救護站
是那隻凡塵的手將前來叩響
我救護站的板門呢?今夜
除了瓶裡殘餘的一點智慧
我無以敷傷止血。
很久了,我定居在一切相衝突相對立的事物
綿延千百哩的火線上,
一如立於力的支點
搖擺動盪中並無須擔憂自己的均衡
(會是怎樣的一隻手前來叩響呢?)
死亡是如此的靜謐。多好。
(而愛當中有太多騷動太多生命暴起暴落)
我是如此安逸滿足地定居在死亡的圍城裡
藝術的餓殍們永不腐敗
真理之血
漂杵
而是那一隻凡塵的手
今夜要顫抖著前來叩響我禁不起
任何驚動的心門呢?
我將如何以龐鉅複雜的理想
以簡明易懂的繆斯
宴饗?
(而他,他因為太多猛烈拍擊額頭的理念
而竟致對一切善意如此遲鈍)
你來。
我說:你來。我將要為你揭示
萬物看似傾軋實則寧靜的本質
在滿天交織的火網之外
更遙遠的天空:
張貼著數不盡亮晶晶的愛
與幻想的和平宣言
呵,我說:如果你來
我為你開門並且無窮
無窮開啟的可能也被開啟了--
讓所有衝突過後的傷口進來吧!
讓所有的傷口把話旗號完
然後癒合
「進來罷,」我說。
死亡以及攜手前來的
愛情。
II、原獸極度耗弱
誰這樣粗心地撫觸過我?
在我身上留下了人的氣味--
為此,獸的母親不願再哺育我。
III、死亡是取之不盡的能
愛。止有
愛到處充斥,這裡太容易感染
因此我們都早已有了免疫
對於愛--當世界能源瀕於耗竭
我將我僅有的憐憫注入人形的皮囊裡
如一種上帝簽名的針劑
許多愛浮起一如泡沫
許多死亡沉澱,一如真實
IV、中耳炎的病因探討
我住在開有一千扇窗子的閣樓裡
方便於窺視
(以及被窺視)
每晚當我疲憊地去一一關上
所有的祕密才正要開始
裸裎:
窗檯與窗檯私語
簾幔捲起舌尖
粉紅色的晚風拂過,是夏夜主題裡
揮汗復揮汗
凝滯的慾流。
每晚我關上心房的一千扇窗子
將詩的蚊蚋隔絕在外
一如縫合一千張嘴
讓聲音飽漲
寂寞的病菌孳生
終於溢出雙耳,是經年膿腫的
中耳發炎而已。
V、腫瘤樹
今夜我遇見一棵發光的樹
正伸展他通體潔白的條幹,向上
密密包裹起他枝葉呼吸的肺泡
一如血管網絡層層
包裹肥大的腫瘤
今夜天空呈現腸管狀,窄窄的雲擁湧
空間相互軋輾
千樹競立
是一株一株暴長的蕈子,在生命橫陳開來
最肥沃之處
大量散灑黑色的孢子一如胡椒。
今夜樹上結滿憂傷
偶一分神,我魯莽的肩膀
斜倚上去
或僅僅擦肩--一碰便紛紛墜落如雨
是千百顆發光的毬果
落在如頰的透明土壤裡,
激發著思維。
而此時思維的幼莖稚嫩
相對於人類曾經的廣闊沉厚,今晚
生命無法確立,呻吟如蟲鳴斷
偽裝的慾望四下埋伏
信念逐漸鬆脫不復
盤結結實的下腹--惟樂!
一棵充遵循惟樂的樹呵,今晚
大氣頓呈真空
螢光亂舞,如星如螢如
善意的不明飛行物群,呵呵,
一切都顯示孤寂已達到空前的峰頂了--
肺泡因為急切換氣而
癟塌或者滲血
飽脹,因為空氣分子中
太多感動的跳躍(因為從歷史中
累積起來的二氧化碳)
今晚我遇見一棵裸體的小樹
正伸展他通體潔白的肢體向上
擁抱一顆碩實的腫瘤:一如
擁抱一顆肉紅的月亮,呵
一如天才負荷著他的天才
將他一身豐沛的血管網絡
都輸往並不能回饋生命的瘋狂與愛!
畸型。今夜無法發現真正的典型。
畸型。雙下巴艱難地擠出一個診斷:
畸型。畸型呵,稀有的畸型……
(何時生命偏離了我們原先設定的方向
而結出如此沉重的苦果?)
今晚我遇見一棵畸型的樹
我問他:「你還不夠大嗎?」
(你看,你把大地都弄得起皺弄得貧瘠了)
我站出來向今夜空蕩的宇宙發問
--你還不夠大嗎?
沉默一如罪惡頑強地繼續生長。
你還不夠大嗎--死亡在地底翻身。
你還不夠大嗎--愛在臂彎裡打鼾。
一切沉默且繼續生長。
VI、此刻沒有嬰兒誕生
此刻沒有嬰兒誕生。
廣袤的寂靜裡,久久孵化不出任何一點奧祕來--
空心的蟲卵凌亂陳列
畸型的殘肢垂掛,
我可以聽到臍帶們在黑暗中紛紛攢動
斷裂,脫落。
此刻沒有慾望誕生。
我一直保持如此清醒,以極度緊張
的清醒折磨肉體,如相鄰的兩顆內臟
肥厚地彼此日夜磨損
因此我鬆弛的小腹嘎嘎作響隱隱作痛
右手與左手齟齬
狼嗥於瞳孔藏匿,愛
則密縫於胸肌。此刻
沒有任何美感誕生,整個世紀的衰頹
盛貯於我兩隻眼袋
此刻沒有聲音誕生。
說過話的
都已在收拾行李--
一種莫明的催促已經逼臨
這微弱而已無力搏動的世界,我必須為這緘默
為這天地難得的噤聲
而喜極而泣嗎?
(我原無須喜極而泣)
所以此刻沒有嬰兒誕生。
絕望如厚厚的柏油舖陳
地球完全平坦
喘息在距離枕頭很遠
很遠的地方逐漸止息,夜黑如磚
堅固地圍堵並守衛既成形的一切
所有答案自己填寫
此刻沒有問題。
此刻,沒有任何問題誕生。
~ 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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