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新客星站首頁  晚清科幻小說研究 (1904-1911)

 林健群 (中正大學中文所碩士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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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科幻小說的名義與要素

第二節 中國科幻小說的定名
  同西方科幻小說的發展一樣,中國科幻小說也遭遇到名實的困擾,至今亦尚未有定論。在中國,科幻小說有兩種異稱:「科學小說」與「科學幻想小說」常常是指同一種文類。這兩種名稱往往因為個別作者定義上的不同,造成了認知上的混淆。在一般習慣的理解中,涉及科學幻想的小說,統稱為「科學幻想小說」,然而亦有人提議恢復其字面上的直譯「科學小說」的稱呼[註1],導致這樣的爭議必須上溯到科幻小說譯介入中國的初期情況:

一、 「科學小說」新類型的倡導
  1900年,薛紹徽(秀玉)譯《八十日環遊記》,被認為是西方科學小說的第一本中譯本。1902年梁啟超〈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註2],論及《新小說》雜誌準備刊載的小說類型時,區分了「哲理科學小說」一類,聲明「專借小說以發明哲學及格致學」[註3],同年《新小說》第一號起,連載了盧籍東譯意、紅溪生潤文的《海底旅行》,標題前明示了「泰西最新科學小說」,這或許是「科學小說」一詞首次單獨被應用。到了1903年,包天笑〈鐵世界譯餘贅言〉:「科學小說者,文明世界之先導也」[註4];這年十月,魯迅〈《月界旅行》辨言〉:「故苟欲彌今日譯界之缺失,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註5],「科學小說」在科學救國思潮下被視為一種小說題材,而極力倡導。無可諱言的,「科學小說」的輸入是基於時代需求被選擇譯介入中國,當時對於「科學小說」的命名,是決定於小說所運載的事物—「科學」。時人對於「科學小說」的認識,與其說是為引進一種新興的小說題材,倒不如說是作為科學的載體更能凸顯提倡者的意圖。
  1840年鴉片戰爭,中國首次見識到外國船堅砲利的威力,當時有識之士提出了向西方學習的呼籲,「師夷長技以制夷」[註6],在軍備武器輸入仿製的同時,西方科學知識與技術,也倍受注意。1895年甲午戰敗的慘痛教訓,學習西方、變法維新,成為當時社會的風潮。宣傳西學、反對舊學,人們認識西方的視野擴大了,政經制度與科學知能的學習,成為救國圖強的兩大利器。1900年庚子國難,迷信與科學的對峙,顯示了民智庸蔽,有識之士更感於啟發民智的急迫。「科學小說」就是在科學救國思潮的影響下,結合小說通俗化的形式,將「科學」引入小說,擔負起普及科學的任務。包天笑〈鐵世界譯餘贅言〉:「世有不喜學科書,而未有不喜科學小說者,則其輸入文明思想,最為敏捷,且其種因穫果」[註7]。首先提到推廣科學小說的目的,是為了彌補學科書的缺陷,以利於輸入文明思想。魯迅〈《月界旅行》辨言〉更進一步解說:「蓋臚陳科學,常人厭之,閱不終篇,輒欲睡去,強人所難,勢必然矣。惟假小說之能力,被優孟之衣冠,則雖析理譚玄,亦能浸淫腦筋,不生厭倦」[註8]。深感科學知識的生澀難懂,是人性所致,故必須順其所好,才能增進於無形,因此小說「掇取學理,去莊而諧」的通俗形式正是包裝傳遞科學知識的最好媒介。從工具性的角度來提倡科學小說,自梁啟超「專借小說以發明哲學及格致學」開始,中國的「科學小說」就已經被侷限於功利主義的創作取向,這是特定時代的反映。況且在當時科學救國的激情下,小說功能的不當誇大,被普遍接受著。一般相信「科學小說」能「使讀者觸目會心,不勞思索,則必能於不知不覺間,獲一般之智識,破遺傳之迷信,改良思想,補助文明,勢力之徫,有如此者! 」[註9]。「科學小說」身負著思想啟蒙的神聖使命,在有目的的引進提倡下,形成當時作家翻譯、仿效的時尚。

二、 晚清「科學小說」文類定義的缺陷
  當「科學小說」大量出現的同時,晚清作家對於「科學小說」的界定卻著重在實用的功能意義上,導致了「科學小說」類型理論的疏漏,不僅模糊了「科學小說」的範疇,也將「科幻小說」的創作特質統括其中,種下「科學小說」與「科幻小說」混雜的因果。

(一) 科學概念的誤解
  強烈的民族意識的創作動機下,部份作家企圖從傳統小說中找出中國固有「科學小說」的證據。「且中國如《鏡花緣》、《蕩寇志》之備載異聞,《西遊記》之暗證醫理,亦不可謂非科學小說也」[註10],「小說有醫方,自《鏡花緣》始……又不啻足為中國之科學小說」[註11],為證明中國具有「科學小說」的傳統,將小說中的奇聞異事與醫藥記載認為是「科學小說」的題材,即使它們是衍生自《山海經》荒誕神怪的異國風物[註12],或者是根據《本草綱目》所轉述的藥方記載[註13]。將以小說形式轉介知識者都視為「科學小說」,而無論所介紹之知識是否為真正科學,盲目的曲附下反而混淆了「科學小說」的「科學」要素,可知晚清作家對於「科學」的認識仍然模糊。

(二) 類型理論的偏執
  晚清作家熱衷於對小說進行分類,卻較少為所立的小說類型進行深入的分析。梁啟超引進「科學小說」,魯迅繼而大力提倡,定一甚至認為補救中國傳統小說的弊病「必自輸入政治小說、偵探小說、科學小說始。蓋中國小說中,全無此三者性質,而此三者,尤為小說全體之關鍵也」[註14],類似的議論是常見的,如此備受重視,「科學小說」在理論基礎上照理應該相對成熟,然而實際上,晚清作家對「科學小說」的評述,卻滯留在作品社會效果的強調,於是我們只是見到「我國今日,輸入西歐之學潮,新書新籍,翻譯印刷者,汗牛充棟。苟欲其事半功倍,全國普及乎?請自科學小說始」[註15],「科學小說,此為近年之新產物,借小說以輸進科學智識」[註16],在如此粗淺的認知下,「科學小說」的類型特徵與創作規則,自然未能獲得注意。唯有在魯迅〈《月界旅行》辨言〉中,才難得見到功能作用呼聲下,對實際創作的指導:「經以科學,緯以人情」,作品除了要有「比事屬詞,必恰學理」的科學知識外,同樣也須注重小說人物形象、思想、感情的刻畫。除了科學知識的宣揚,「離合悲歡,談故涉險,均綜錯其中,間雜譏譚,亦復譚言微中」,「科學小說」不單只是科學的載體,還兼顧小說的藝術享受。更進一步指出「科學小說」創作不應拘束在現有科學基礎上,而允許「據理以推」的幻想,「默揣世界將來之進步,獨抒奇想,托之說部」,於是「爾後殖民星球,旅行月界,雖販夫稚子,必然夷然視之,習不為詫」,「則雖地球之大同可期,而星球之戰禍又起」的幻想遠景,也將是「科學小說」的內容。觀其對「科學小說」的認識,今日看來反更切合於「科學幻想小說」的創作規則。

(三) 小說標籤的浮濫
  自《新小說》開小說分類的風氣後,此後創刊的小說雜誌紛紛仿效其作法,為刊載的小說標示分類。因應實際創作的複雜多變,小說的類別也不斷增加,對於小說創作主張簡略的當時,這無疑是一種惡性的循環。「舉一端以概之,恆有失之疏略者」[註17],以小說內容性質分類,本必無法周全。當時強調傳輸智識,改造思想的「科學小說」,自然也無法滿足偏重於闡發其他主題的科學幻想,最明顯的是與「理想小說」的交集。「科學小說之發明真理,理想小說之寄託遙深」[註18],雖把「科學」與「幻想」區分二類,倘若此幻想涉及科學的推測,又與「默揣世界將來之進步,獨抒奇想」的「科學幻想」何異?於是《電世界》標注為「理想小說」,《空中飛艇》是「以高尚之理想,科學之觀察,二者合而成之」[註19],《新法螺先生譚》被稱為「屬於理想的科學」[註20],《新紀元》則「專就未來的世界著想,撰一部理想小說,因為未來世界中一定要發達到極點的,乃是科學,所以就借這科學,做了這部小說的材料……就表面上看去,是個科學小說」[註21],藉科學寄託理想的小說豈不等同於「科學幻想小說」,「科學幻想」要素的存在,已經混淆了晚清作家對「科學小說」的認知。更甚者如《光緒萬年》標注為「理想科學寓言譏諷詼諧小說」[註22]兼跨各類型,《新石頭記》標示為「社會小說」[註23],然而卻是「兼理想、科學、社會、政治而有之」[註24]。理想與科學相提並論,小說中的「科學」不再是單純的科學智識與技術的陳述,晚清作家已經在現有科學基礎上進一步的幻想,作為小說表達創作意圖的一種手段。「科學幻想小說」的基本特徵在各種小說形式中逐漸得到體現,成為潛藏在晚清小說中的一脈伏流。

  在當時「科學小說」的強勢標籤下,科學成份重的「科幻小說」理所當然的被列入「科學小說」的範疇;而科學描述較少的「科幻小說」,更無力去獨當一面撐起「科學幻想小說」的號召,於是晚清作家雖有「科幻小說」創作,卻對其中獨特的創作特徵缺乏自覺。「科學小說」一詞就成了宣揚科學知識與創作科學幻想題材的小說作家與讀者所認識的共同名稱。

三、 「科幻小說」名稱的獨立分化
  民國之後,在「科學小說」傘翼下的「科幻」意識慢慢覺醒。1949年後,在政治的支持下,中國大陸大規模的譯介蘇聯的科普著作,「科學幻想小說」這個名詞也在此時伴隨著科普著作介紹進來,成為一種小說類型而獨立使用。在台灣,到了1968年,張系國發表《奔月之後》一文,也正式採用了「科幻小說」一詞[註25]。因此,在早期對科幻小說狹隘的功利主義理論指導下,「科學小說」一詞在名實上的確更切合當時科幻小說的創作情形。然而,隨著時代的發展,科幻小說這一文類在國內外歷經了幾次的文學運動[註26],「科學幻想小說」的創作規則臻於完善。當「科幻小說」獨立發展而不在擔負普及科學的任務時,要求確實遵守科學知識的「科學小說」與允許在科學知識基礎上想像推理的「科幻小說」之間的壁壘就更加分明了。就字面上言,「科學小說」忽略了小說的幻想性,易被解讀為記載科學的小說;「科學幻想小說」正可清楚表達「科學」、「幻想」、「小說」三要素結合的科幻特質。汪志《論科學小說》一書更開宗明義的表明:「這裡所說的『科學小說』,不包括也不等於『科學幻想小說』」[註27]。可知當今中國科幻小說的發展情況與普遍語言習慣,「科學小說」與「科幻小說」的分化已經勢在必行了。
  雖然「Science Fiction」直譯應為「科學小說」,但是就中文語法而言,「科學小說」與「科學幻想小說」所指涉的是兩種不同的小說類型;且晚清時期所創立的「科學小說」一詞,本出於實利的功能目的,偏重於科學知識的傳播,與現今強調科學幻想成份的「科幻小說」已不相符。因此,基於中外翻譯統一的考量而提議將「科幻小說」恢復為最初的譯名「科學小說」非但無法解決現今「科學小說」與「科學幻想小說」的爭議,反而是退回到晚清立名之初,定義籠統,論理不嚴的舊路,只有徒增困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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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註:

[1] 郭建中與杜漸皆贊成,以「科學小說」名稱來取代約定俗成的「科學幻想小說」,以避免與「Science Fantasy」產生誤解。參郭建中〈中國科幻小說發展前景〉《九七北京國際科幻大會論文集》頁101-102。杜漸〈談談中國科學小說創作的一些問題〉《科幻小說創作參資料.第2期》頁4-13。[回本文]

[2] 見〈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新民叢報》1902:14。收入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頁58-63。[回本文]

[3] 明末徐光啟首先以「格物」、「格致」來表示西方古代自然科學。到了清末戊戌變法前後,「科學」一詞才從日文翻譯過來,逐漸取代「格物」、「格致」之說,代表當時西方自然科學。[回本文]

[4] 見包天笑譯《鐵世界》文明書局1903.6。轉引自武田雅哉〈清末科學小說概述〉 頁71。[回本文]

[5] 見魯迅〈《月界旅行》辨言〉,收入《魯迅譯文集》第一集,北京,人民文學,1958,頁4。[回本文]

[6] 見魏源《海國圖志》敘,魏源《海國圖志》台北,成文,1967臺一版,頁5。書中除了提出學習西方科技,也注意到了西方的政治制度。然而當時洋務派只重在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回本文]

[7] 同註4。[回本文]

[8] 同註5。[回本文]

[9] 同註5。[回本文]

[10] 見俠人〈小說叢話〉《新小說》1905:13。收入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頁93。[回本文]

[11] 見定一〈小說叢話〉《新小說》1905:15。收入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頁97-98。[回本文]

[12]吳趼人〈雜說〉言:「《鏡花緣》一書,可謂之理想小說,亦可謂之科學小說。其所敘海外各國皆依據《山海經》,無異為《山海經》加一注疏」。見吳趼人〈雜說〉《月月小說》1907:8。吳沃堯、周桂笙共編《月月小說》第三冊,台北,文海,1979復刻版,頁208。[回本文]

[13] 王瓊玲認為《鏡花緣》中的醫方「追溯其藥方,果然十之八九根據《本草綱目》的〈附方〉而來」。見王瓊玲《清代才學小說研究》頁393。[回本文]

[14] 同註11,頁99。[回本文]

[15] 見海天獨嘯子〈《空中飛艇》弁言〉1903年明權社版《空中飛艇》。收入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頁106。[回本文]

[16] 見成之〈小說叢話〉《中華小說界》1914:3-1914:8。收入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頁454。[回本文]

[17] 見覺我〈余之小說觀〉《小說林》1908:10。收入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頁334。[回本文]

[18] 見周桂生〈《歇洛克復生偵探案》弁言〉《新民叢報》1904:55。馮紫珊編《新民叢報》第十一冊,台北,藝文,1966影印本,頁85。[回本文]

[19] 見海天獨嘯子〈《空中飛艇》弁言〉1903年明權社版《空中飛艇》。收入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頁107。[回本文]

[20] 見〈觚庵漫筆〉《小說林》1908:11。收入梁啟超等著《晚清文學叢鈔.小說戲曲研究卷》頁432。[回本文]

[21] 見《新紀元》第一回。[回本文]

[22]《月月小說》1908:13,載我佛山人《光緒萬年》標示為「理想科學寓言譏諷詼諧小說」。吳沃堯、周桂笙共編《月月小說》第五冊,台北,文海,1979復刻版,頁115。[回本文]

[23] 《新石頭記》初載於上海《南方報》,1908年改良小說社發行單行本,標為「社會小說」。[回本文]

[24] 見我佛山人〈《最近社會齷齪史》序〉1910年上海廣智書局版《最近社會齷齪史》。收入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頁382。[回本文]

[25] 參郭建中〈中國科幻小說發展前景〉《九七北京國際科幻大會論文集》頁102。而在台灣的科幻發展史上,1968年張系國發表《奔月之後》一文,才正式採用了「科幻小說」一詞。參林燿德〈台灣當代科幻文學.下〉頁45。[回本文]

[26] 西方科幻小說發展,可略分為四個時期,從初創時期尚未固定的格式,到黃金時代偏重於正統科學,新浪潮時期又趨附於主流文學強調文藝性與思想性,到賽伯朋克時期又主張發展科幻本身的獨特性。每一次大方向的演變都使科幻小說漸漸去蕪存菁回歸於自我的價值。同樣的,中國科幻小說經過了「科」「文」之爭,而今也漸漸確立了朝向創作中國風格科幻小說的道路。參吳岩〈西方科幻小說發展的四個階段〉《科幻小說教學研究資料》頁91-119。[回本文]

[27] 見汪志《論科學小說》首章〈科學小說的概念〉第一句。[回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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