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源〈預先批核〉

　　理論上，摩天大廈的高度是沒有限制的。在現今科技來說，要建一座500層高的超級大樓，設計圖早就做好，技術和材料也不是問題。要面對的，是越高的摩天大廈，就需要越廣闊的地基。北京的「摩天樓」高達305層，地基就幾乎佔據了四分一個北京城，當年的建築委員會花了整整二十年來交涉，在數代以後才得以動工......
　　「我不要建摩天樓。」我打斷了委員長滔滔不絕的匯報：「我的官邸要建在半空，一座真正的空中之城。」
　　「總統先生，摩天樓是一層一層地建上去的，我們的科技.....」
　　「你是說，世上一切，都要由低至高慢慢累積嗎？我們的祖先在二百年前已發明了信用咭，我們可以先把貨品拿回家中享用，然後分期付款攤還。」我搖搖頭：「你的表現令我失望。今天將會是你的「破產日」。」話畢，機械劊子手朝委員長走去。
　　我推開門，厄洛斯(Eros)早已等我多時。她沒錯是身材高挑，但對我來說還是高了些。
　　「來，我們到第一大樓的「銀行」。」我盡可能溫聲軟語。
　　她聽後有那麼一點退縮。我笑道：「放心吧，你不是六代單傳的幸運女神嗎？」我沒有誇張，在通過「生育管制法」的今天，每一百對夫妻，只可獲得一個生育配額，並以抽籤的方式來決定。而厄洛斯，正是連續六代都被抽中，有權生育的幸運兒。
　　跑過玻璃長廊，朝升降機走去，兩旁的屏幕投出我的大特寫，那是我早已預錄好的廣播片段，全球公民都會看到：
　　「大家好，希望大家午飯吃得飽。我是地球大總統。由於火星及月球移民回流，地球資源大幅減少，糧食嚴重短缺。」
　　「根據新一季的統計，40歲以上的公民失業率達97%，平均3.75個年輕公民，供養一個40歲以上的長者。」
　　「為此，最高議會決案，公民年齡上限縮短為40歲。凡公民年齡超過40歲或以上，政府會剝奪一切社會福利，不作任何供養......」
　　一個人沒有了政府提供的福利，等同死亡。或許子女會供養你──如果你那麼幸運抽到生育配額的話。
　　「人生四十古來稀！」演講後是廣告：「你我一生營營役役，勞碌奔波，到了稍有成就，又已經接近40歲！有沒有想過，在不用任何奮鬥及工作的情況下，在你出生呱呱墮地時，已經有名有利？CLA銀行，為你的人生「預先批核」！一經申請，毋需遞交任何成就證明，即可獲得燦爛人生──」
　　我反射般抿著嘴。預先批核！沒錯，在小孩時期加入計劃，的確可以馬上得到種種好處，上佳的教育、絕好的職位、星級的住所、漂亮的女人，但代價是──
　　「手續費全免！舉個例，想住在有日光照射的星級住所？只需2個壽元！成功申請，更即送一頭仿真寵物！」
　　也就是政府會提早在你38歲時停止提供社會福利。
　　「付出越多壽元，短短的人生就愈精彩！」廣告繼續說著。
　　「親愛的，明天是您的10歲生日，您想要甚麼禮物？」厄洛斯打斷了我的思緒。甚麼不好提，居然提起我的生日。我將她一把推開，她大聲地咒罵我，然後驚恐地看著向她漸近的機械劊子手。
　　我繼續前行。屏幕上亮起另一個廣告：「反對賭命合法化！」
　　拿自己的壽元來作賭注......押下5個壽元，勝了政府會供養你至45歲，輸了，提早於35歲.....
　　我覺得沒甚麼不妥，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賭博，我已下了最大的注碼。
　　抬起頭，是一扇銀光閃爍的巨門，門上鏤刻著「世界之樹」(Yggdrasil)的圖騰花紋。
　　我終於抵達「銀行」。
　　門後的空間，飄著五色目迷的光點，有的凝然不動，好些高速往還。在數據與文字影象後的，是他，蓋亞(Gaea)。
　　「總統先生，您好。」倒是蓋亞先開口：「太久沒見了。我沒記錯的話，明天是您的生辰吧？」
　　「你從來不會出錯的。」我強作鎮靜，他果然記得一清二楚：「你管理的生命資料庫，幾百年以來一直運作得好好的，包括你自己在內。」
　　蓋亞歡喜地笑著：「你當然想我壞掉，要是整座「銀行」消失，你欠我的賬，就不用還了，對不對？」
　　我抿著嘴，慢條斯理掏出一根大麻煙，一盒火柴。
　　「克諾斯(Cronus)，5歲的時候，與地球上500億人一樣，只是個平民。不想平平無奇地度過40年歲月。你參加了「人壽」計劃，預支了精彩人生。」
　　「你獲得了地球大總統的職位，代價高達30壽元，也就是你到10歲時，政府會停止你一切......」
　　「我不是來還款的，你不用把檔案讀得那麼詳細。」我打斷他：「何況，現在情況完全不同。我是大總統，我代表了政府。」
　　「你該知道，任何時候，「銀行」都是凌駕一切機構的。」
　　「我不這樣認為。」
　　「詩人傑克．倫敦說過，」蓋亞指著我手上的火柴：「寧化耀目流星，迸發萬丈光芒？還是作永恆星體，悠悠沉睡終古？」克諾斯，告訴我，你會選哪種？」
　　我回答：「兩者我都不選。」
　　我將香煙用力一掐，整座「銀行」爆起眩目白光，經歷了一場小小的核爆。那是我為蓋亞精心泡製，預先從軍部批出來的一顆「核彈」。
　　爆風如困獸在房間咆吼，房間裡我的影象撕裂又撕裂。我壓根兒未曾進入「銀行」，我由始至終站在門外，與蓋亞對話的只是我的影象。我才沒那麼笨。
　　然而，意外地，「銀行」的巨閘無端打開，湧出一股輻射風，我瞇著眼，看著一個矮小身影浮現。這個「生命管理局」──也就是「銀行」──的負責人居然未死。
　　「原先我對這個星區不抱任何期望，因為這個星區根本沒可能產生任何生命，就算有，那麼低次元的宇宙也不可能培育出高智慧的星族。」蓋亞的聲音隱隱傳來：「但我還是預先批核了這個星球，讓這個星球產生人類，然後發展成智慧生命，進一步踏上宇宙舞台。誰料你們卻發展出「撇賬」的劣根性，以後休想靠你們造福這個宇宙。」
　　「你到底批核了甚麼？」我虛弱地問。
　　「我批了「去氧核糖核酸」給你們呀，現在我要收回了。」蓋亞回答，然後是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要沒有光──」
　　整個宇宙，
　　就沒有了光。

CLA銀行：即命運三女神。Clotho：負責纏繞人的生命之絲。Lachesis：負責決定生命之絲之長短。Atropos：剪斷人的生命之絲。

蕭　源
　　小時候閱讀科幻逐夢，長大了寫科幻為別人築夢。在教育和科幻分別獲得麵包和愛情。於創作到處留情，對女友至真至誠──偶爾會倒轉。作品有《不死惡星》、《時界少年》及《未來的冬夜，一個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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