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


  她永遠記得,自己曾經深深迷戀過一雙有力的大手。
  一直到多年後的今天還是如此,每次一見到手掌大,手指長的男人,或是與男人握手時,感到對方的手十分有力,她就會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甚至有時連臉也會脹得通紅--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聯想,一個吸引她的男人,竟是不能在她的腦中與一雙有力的大手分佔兩個不同的部位。
  她曾分析過自己的心理,為何會有這種無可救藥地迷戀手掌的情結,也許是由於記憶中的某一片段曾經深深地震撼她的心--是的!就是因為那件事!也許他根本不記得什麼,只當那是一個小小的玩笑,而她卻難以忘懷。
  想起來似乎是好幾個世紀前的事了!當時他們都才十幾歲。她記得就在某個暑假的某個週末,正值梅雨期間,一個無聊的下午,她到他家裡找書看,碰上他的家人都剛好外出,留他一人在家臨帖。
  他在那張特大號的書桌上練毛筆字,神情十分專注;而她則用雙肘撐著上半身,趴在書桌對面的長沙發上翻著雜誌,曲著小腿,一雙腳丫子在半空中晃呀晃。他的注意力似乎因她的動作而有些分散,他不禁感到些微懊惱。
  「你呀!叫你練字也不肯,看正經書也看不到五分鐘,沒有一點認真學習的意願,」他數落她,語氣中的愛憐多於責備:
  「天性懶散,外加不專心,浪費了你爸媽生給你一副好腦子!」
  「大哥教訓得極是!小妹得聆教誨,銘感五內,從此必當效法古人懸樑刺股,臥薪嘗膽,發奮圖強,精忠報國,鞠躬盡瘁……」
  她起身坐直,對他眨著清亮的眼睛,臉部的表情十分嚴肅,一口氣說出一大串「臺詞」,他不知該做何反應,搖搖頭,歎口氣之後,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連瞪她的力氣都沒了。
  「真是拿你沒輒!」他無奈地說。
  見到他生不出氣來,她臉上立刻綻出一朵光燦燦的笑,對他頑皮地伸伸舌頭,便恢復原來舒服的姿勢,埋頭繼續看她的雜誌。
  過了一會,她哼起歌來,腳又開始了輕輕搖晃的動作……
  「你的腳好小!」他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身邊,她沒理他,仍是看她的雜誌,哼她的歌。他突然繞到沙發的一端,一把抓住她正在晃動中的左足。
  「喂!你幹什麼?」她雖然開口問他,卻沒有嚇一跳或生氣的感覺,只因他們在一起玩慣了,兩人之間也從來沒有什麼忌諱可言,她當然不會為他任何不尋常的舉動感到驚訝。
  他沒出聲,卻用左手緊緊握住她的足踝,將她的腳往上拉,足心朝上,她也沒注意他究竟在幹什麼,於是開玩笑地問他:
  「難道你除了會看手相以外,還會看『腳相』嗎?」
  這時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腳被扣住,動彈不得,然後又似乎有什麼濕濕滑滑的東西在她腳底搔著,她這次真的感覺到恐怖了,回過頭,只看到他的右手正拿著毛筆在她的足心寫字……
  她因癢而大笑起來,掙扎著,想把腳從他掌中抽出,卻仍是被他穩穩地抓住,她尖叫,翻轉身體,用另一隻腳踢他,全沒有用--在她抗拒之間,他早已寫好了幾個字,停下來,在她足心吹氣。一直到墨跡稍乾,他仍是握著她的腳,等到她掙扎得全身疲憊,無力地癱軟下來,這才放手。
  「真討厭!你寫了什麼?」她扳起腳,審視足心的墨跡,雖因她的不合作而有點歪斜,她的腳掌紋更使字跡出現滑稽的效果,卻仍能看得出內容。
  「什麼?『精忠報國』?」她大叫。
  「是啊!你不是要『精忠報國,鞠躬盡瘁』嗎?」他得意地奸笑。
  「好啊!你都欺負我!」
  「要不要我在你另一隻腳上再寫上『鞠躬盡瘁』四個字?」他拿毛筆在空中比劃著,嚇唬她。
  「可惡!」她右腳先踏下地,伸手要打他。就在左腳要著地時,他叫出聲來,往後跳了一大步:「喂!小心地毯!墨汁還沒全乾呀!」
  她只好維持著「金雞獨立」的姿勢,單腳站在地上,滿臉怒氣,卻又無可奈何。她受了一肚子委曲,咬牙切齒,忿忿地說:
  「好!你給我記住!就會欺負我,我要跟伯父告狀!」
  他父親對她一向疼愛,不過也只會把這事當成小孩子的玩笑,甚至還可能會反過頭來取笑她。她口裡雖說要告狀,但這……怎麼好說出口?
  「好啊!那你就好好保存物證的完整吧!不過小心別弄髒地毯!」
  看見他一點都不在乎,慢條斯理地把筆放回桌上的筆山,還因惡作劇成功而洋洋得意的樣子,真令得她更加生氣。她裝出語帶哭音地說:
  「不理你了啦!我要去洗腳。」
  「等一下!我抱你去。」他過來扶她,難以想像她能用單腳跳躍那麼長一段距離。
  「不用了!走開!」她把他推開,真的一跳一跳地往浴室的方向前進,他看見她搖擺不定的狼狽模樣,笑得人仰馬翻,她回過頭來用力瞪他一眼,他故意轉身不看她,仍是止不住笑。
  她進了浴室,關上門,卻突然有一種不想把墨跡洗掉的感覺--她坐在浴缸邊緣,撫著足踝周圍被他的手握出來的紅印,想到方才他的手握住自己的足,在她足心寫字的時候,那雙手,是如此地有力而穩定……她臉紅了,心跳快得整個胸腔幾乎要爆炸開來,有好長一段時間,她的腦子更彷彿沉入一種迷濛的狀態,回不了現實的世界……
  於是從此她便經常深陷於一種不可自拔的幻想當中:她幻想他會把她逼到牆角,用有力的手環住她的腰,扳起她的下巴,她掙不脫他的掌握,無可避免地讓他吻了她的脣,一個又深又長的吻,讓她在他的吻裡融化……然而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行動。
  她也幻想過,他會突然在背後抱住她,她會在他的懷中掙扎,但兩人的身型與臂力相差太大,他一俯下身來,他的氣息會剛好呼在她敏感的耳廓上。他會溫柔地吻她的頸側、耳垂,在她的耳畔輕喚她的小名……可惜他也從來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
  在那之後,她每次看見他,心中就多少有點不自在。他似乎並未發現她的不同,仍是像以往一樣,和她笑鬧。他一直認為她太瘦,經常用他的大手去環她的腰,比看看她最近有沒有吃胖一些,從前她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後來卻開始迴避他的大手,怕自己的臉會在他面前轉成豬肝色……
  當然,最後她還是洗去了墨跡,正如他們之間並不曾留下過什麼不可磨滅的回憶。在那之後不久,他便遠赴異國,他們之間也就音訊漸渺,甚至到後來只能輾轉從其他的朋友處聽到彼此的消息。他們兩個似乎都有些故意躲開對方,雖然還是彼此深深關心,她想。
  她是個任性的女孩,在他之前或之後,從沒有一個男子能令她甘於臣服其下,而她一直渴望會遇見一個能征服她的心的男人--她不免在後來的歲月裡,有些懷念起那雙有力的大手。
  她渴望在她的生命中出現一個強者,當然不是肌肉發達的那一型,而是在智慧上高人一等,就像他一樣,各方面都有出色表現的一個男孩子。她雖然最憎惡被管,潛意識裡卻渴望碰到一個管得住她的男人,至少要能夠抓得住她思考的速度--她渴望經歷那種被好好照顧的感覺,但對方必定要先能征服她。
  這許多年來,她也和幾個條件不錯的男人交往過,卻還沒有一個能給她那種感覺,沒有一個能讓她真正心動--只有大手掌的男人,總是不經意地提醒她,強迫她回憶起曾經有過的那些無聊的遐想,而可惜的是,他們往往又不是她所欣賞的「智慧型男人」,她總不至於控制不住自己一時的衝動,只以手掌來考量理想伴侶吧?所以她一直懷念他的手,一直懷念他。
  其實,她十分懷疑,如果今天他們再見面,她還會不會再喜歡他,畢竟他們都已和從前不同。她不知他變了多少,卻很清楚自己這些年來的變化有多大,簡直可以說是成了另一個人,又有多大可能性還會像從前那樣喜歡他?
  對他的記憶,早已隨著時間而逐漸變淡:他那做任何事都很專注的神情,他的多才多藝,他豐富的學識,他幽默機智的笑語……當初曾經吸引她的一切元素,都己在時空的隧道裡隨風遠去,模糊不堪--只有對那雙手的印象,還鮮明得有如昨日才經歷一般……
  她永遠記得,自己曾經深深迷戀過一雙有力的大手。

(曾收錄於號角出版社《男人體相》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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