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新客星站首頁  廣告之王

  蕭 源


  汽車以時速97公里飆過暗夜的秋名山第四十七個彎角,車內播放的是帕貝海爾的「卡農曲」。
  「這首曲子不好,換下首。」身旁的范蠡道。
  我瞄了瞄前方的音樂系統,眼球碰上感應器,曲子即連跳三首,整個過程不到0.5秒。我再別過頭來,發現車子正以時速120公里,衝出路邊懸崖。
  沒有尖叫,爆炸欠奉。在瞬間車窗由墨黑的秋名山夜色,漸漸褪回明亮;我前方的駕駛盤也靜靜地縮回去,露出自動導航儀。
  「我早說你一定捱不了過海。」范蠡手握虛空中一枝隱形香煙,一臉陶醉地呼出不存在的虛擬煙霧。「這些古代模擬賽車遊戲很耗神的,我勸你好好休息,待會展覽夠你忙的。」
  我沒有理會范蠡。別過頭看著車窗外的真正景物:鋪天蓋地的磁浮汽車,密密地在上下左右,朝同一個方向──第三紅磡海底隧道──緩緩前進,我根本不用費神駕駛,自動導航儀把車子駕得好好的。
  可是我的心神卻從來沒停過下來。尤其是進入隧道一刻,隧道內全是各式各樣的廣告,不但佈滿管道壁上,甚至以立體全息形式投射出來。最要命的是,如一群遷徙的候鳥般的磁浮車群,那車尾粗大的廢氣管,在噴出廢氣之餘,竟也會彈出一個又一個的虛擬影象廣告!前方那傢伙的車子現在就噴出了一個「好味道窩夫」的廣告,配合引擎加速時傳出的廣告音樂,我感到再也無法忍受。
  「我不滿意。」我努力遏抑怒氣,並別過頭,不望前方大舷窗,轉望右方窗子。當然只有更糟──車窗上陸續浮起七彩繽紛的廣告,佔據了全部視線。
  「不滿?」范蠡皮笑肉不笑:「你不滿甚麼?是不滿意我擅自替你接下大量服裝廣告?還是不滿意我替你接下了這個展覽?要知道許多家公司,都沒這種福氣!我可算是個稱職的經理人!」
  我冷笑一聲,別過頭來,視線不小心碰著了車子舷窗上的「愛必治」愛滋病特效藥,那不知死活的「愛必治」迅即受了感應,擴大至整塊車窗,還趁勢響起了音樂。我朝那標誌用力揮拳,廣告伴隨著「謝謝收看」等謝語而縮回原來大小。
  「經理人?我看你只是個不要臉的廣告代理,把一切能接的廣告全都接下來,待會兒展覽我走在台上,別人一看到我這衣服,明天保證全世界都會興起「第三次環保熱潮」!」我扯了扯身上那套恐怖的綠色時裝。
  「別鬧彆扭了,展覽後換過另一套全新的鈦金屬銀衣吧,質料好,又舒服......」
  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套鈦金屬銀衣不也是廣告之一嗎?我覺得范蠡簡直將靈魂賣給了魔鬼了──那魔鬼叫廣告!此刻,我將憋在心裡已久的話說出:「范蠡,這不公平。」
  范蠡呆了呆,接下來如怒潮般爆發。「不公平!穿幾件好看的衣服在身上,居然就說起不公平來了!你有沒有想過我?我那不知所謂的父母,在我還未出生前已決定替我拿「綜援」......」
  我默然。對呀,范蠡和全港大部份巿民一樣,每天靠「綜合廣告援助生活計劃」過活。參與計劃的人,每月有電子貨幣注入戶口,基本上一生可保衣食無憂無慮(當然是買不起磁浮車子了),代價是甫出生便會在腦中植入一塊接收器,連上聽覺和視覺,接受各大廣告商源源不絕傳來的廣告影像和聲音,夙夜不休......
  比較起范蠡,我還是幸運的。至少我不用「綜援」,也不用花上天文數字般的高價,買一對「排廣美心寶」隱形眼鏡──戴上後便看不到任何立體全息廣告。
  我才想到這裡,舷窗上竟然出現了「排廣美心寶」的推銷廣告:「排廣美心寶,排出廣告身心好」,真是的──
  「我明白我明白,范蠡,聽說你對品牌的塑造很有心得?」
  話音一落,范蠡的臉色由憤怒的紅,轉成興奮的紅;聲線由充滿怨恨的高亢,化成演說家的高亢。
  「.......你知道嗎?品牌的建立,可以說是一門專業科學。范某不才,不敢算是箇中專家(當然不是了),可也有點心得:品牌的建立,必先標奇立異,以顧客喜好為本,同時製造分別,與對手製造一定的競爭距離......
  「......你知道嗎?上幾個世紀,也就是電視發明不久以後,廣告的創作,很依賴心理學家,後來,各大企業找些人類學家來,要他們研究人類的行為及消費模式,從而創製一見難忘的廣告......」 
  「現在呢?」我有一句沒一句應道。
  「現在嘛,是找生物學家,調校廣告訊號發送的強弱度、影音震撼度,使裝有「綜援」晶片的那些人會因為訊號而跑去消費......就像我一樣......」說著聲音漸漸細小,還有潸然淚下之狀.......
  我沒料到一句說話會戳到范蠡的痛處,幸好前方忽爾出現一個「毒性廣告」,我倆都趕忙閉上眼睛。那「毒性廣告」毒得很,借著一塊「請勿吸煙──請直接使用尼古丁注射劑」的廣告作掩護,事實上在每秒三十分之一格的空位裡,另有一個廣告。
  「紅紅的大圓......是「可樂」廣告嗎?」垂下頭的范蠡道。
  「不對,紅色的應該是「牡丹樓」廣告。」我也垂著頭回答。看到這些廣告可不是好玩的,有案例說有人因此瘋狂而死。
  「不是「牡丹樓」,是「麥當勞」!你把廣東話和普通話調亂了!」范蠡修正。
  「對我來說沒分別。」我坐直身子:「反正我又不會去光顧。」
  「忘記了你是不吃人間煙火的!」范蠡陰惻惻笑道:「你有沒有看過《大腕》這套電影?內容是說一位大導演死後,將葬禮的一切都賣給了各式各樣的廣告商。包括屍體穿的壽衣、棺材、靈柩,不但全都印上了各個廣告,連殯儀館的「英年早逝」也改成了「請喝長生養命酒」!」
  「那又怎樣?」我答。
  這時,一眾身軀幾近透明紅衣球員──穿著印滿廣告的球衣,當然是長袖長褲那種,方便多印廣告嘛。最糟的是連足球上也印上了廣告,但居然是籃球用品的廣告。這群幽靈於半空穿過我們的磁浮車,帶球衝進前方隧道深處,我在那些立體全息廣告標語浮起前把頭轉向范蠡。他繼續發表偉論。
  「嘿!怎樣?廣告與人類是分不開的!你看那月亮......」
  他說得沒錯,整個月亮的表面,被混賬的廣告商買下了,他們找石刻藝術工程師,把月球表面鑿出巨大的深坑──每逢月圓月缺,你都會看到一個斗大的暗黑「M」字鏤在月亮上。看了後就會想吃漢堡包。
  但也是這樣,我逃走的意向更堅決了。我最無法忍受這樣的廣告世界──甚至我自己也成了廣告的一部分。
  我用力一拍前方的儀表版,磁浮車由時速280公里減速至30公里,舷窗上彈出超過十個安全氣袋──的廣告:「選用「億事得」安全氣袋,車在人在,車亡人亡──但氣袋仍在。」當然附帶也彈出了幾百個避孕袋的廣告,雖然我不太明白安全氣袋和避孕袋有何關係。
  「你幹甚麼!」范蠡叫道。
  「我不去展覽。」我冷靜地說。
  「不去?你叫我怎樣向廣告商──」
  我一把扯下身上的外套,還有眼鏡、假髮、項鍊、手套──只要是廣告商贊助的我都脫下。但我發覺我要脫光才可。
  范蠡撲過來,我一腳把他踢開,拳腳來往,磁浮車左右巔撲慢速前進,只是我們都不知道,衛星導航早已切換為人手操作。
  「別鬧了!時間不夠,我們趕不及到會展雙子塔參加展覽!」
  「這不關我事。」
  驀地,車廂裡警號大作,紅光晃動:
  「警告:前方有交通意外!本磁浮車於10秒後碰撞前方車群。」
  我與范蠡都停了下來,呆呆望著舷窗。
  但廣告實在太多,佈滿了視野舷窗,我倆只能從標語和圖案之間,看到前方一點點光亮。
  「避開!」我和范蠡同時朝導航儀大叫。
  然而,那台不知死活的電腦居然在這個時間,冒出了這麼一句:
  「使用「路路通」導航儀,一個眼神,便可操控全車。從此,駕車不用聲控裝置,不用喊破喉嚨了!推廣期間,只收五十萬元,兼送防盜系統。防盜系統由「盜盜通」提供──」
  整段廣告足足達八秒之久。八秒之後,電腦才冒出一句:「執行指令:避開。」
  但太遲了。我們的車子結結實實地撞進前方,融入那大堆車群中,並隨即起火爆炸,蕈狀雲填滿了半條隧道。
  范蠡幾乎被燒成了灰,甚麼都不剩下。至於我,自高溫燃燒的變型車架群中爬出來,在超過一千度的烈火中蹣跚前進。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了──我的背部無端爆開,一道立體全息廣告投射到半空中,吸引了許多消防員的視線:
  「五菱重工最新科技:防高溫防爆防盜工業用機械人,懂得駕駛一百二十三種磁浮車,包括火星平原開拓車。展覽期間特價推廣──」我沒好氣地搖搖頭,撕下了幾乎燒光了的衣服,然後摸了摸鈦金屬的後腦,又拍了拍複合金屬的人造人胸甲。
  不用去展覽,多好!

蕭 源
  小時候閱讀科幻逐夢,長大了寫科幻為別人築夢。在教育和科幻分別獲得麵包和愛情。於創作到處留情,對女友至真至誠──偶爾會倒轉。作品有《不死惡星》、《時界少年》及《未來的冬夜,一個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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